在当下一些规模较大的作品中，往往会基于一些“人设”展开制作。利用好“人设”手法，人物呈现也会更加鲜亮。图为动画《白蛇·浮生》剧照。

在当下一些规模较大的作品中，往往会基于一些“人设”展开制作。利用好“人设”手法，人物呈现也会更加鲜亮。图为游戏《黑神话：悟空》中的人物模型。资料图片

【面面观·“人设”与新序言文艺创作】

“人设”具有不依赖于文艺作品、自给自足、自力存在的特质

“人设”是比年来中文互联网中十分罕见的流行词，在各大社交媒体、视频网站的评论区，总能见到“立人设”“人设崩塌”之类的留言，这里的“人设”一词，几乎能够即是“"大众抽象”。而在收集文学的创作、研究领域，“人设”却被视作一种塑造人物的方法技巧，是收集文学得以与传统文学辨别开来的重要表征之一。“人设”的真正寄义事实是甚么？要想厘清这个成绩，必须从它的语源开始提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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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日本的ACG（统称为二次元）文明家当中，存在着一个特殊的工业流程和与之配套的事情岗位：角色设计（character design）。它首要为动画、漫画、游戏等作品中登场的假造角色绘制视觉抽象（体型、发型、打扮配饰、标志性动作等）、撰写性情特征及身份配景信息等基础设定，并形成一套完整的方案。这类经过系统化的设计流程所临盆出的角色，将得到像假造偶像那样刊行角色印象曲、写真集，举行演唱会、粉丝见面会的机会；它们的抽象则被印制在钥匙扣、徽章、文件夹等商品上溢价售卖，由此衍生出当下颇受年轻消费者追捧的“谷子经济”。

为了适应日本ACG家当这套特殊的运作模式，作为概念核心的假造角色，必须成为超脱于作品文本和故事配景之外，能够被自力消费、运营的商品单元。这意味着，他们的血肉不但仅从作家编剧笔下的故事中生长出来，也出生于某种特殊的临盆机制：即选取若干个具有特定寄义和对应视觉元素的标签（日本学者东浩纪将其称为“萌要素”），例如“双马尾”“水手服”“傲娇”（一种性情特征）等，通过拼贴组合的方式构造出一个人物，或者说“人设”（人物设定的简称）。而由于这类标签平常是某个亚文明社群外部广为人知的大众学问，其拼贴组合的过程，也就相称于对一个大众数据库举行反复引用，“人设”便是以具有了不依赖于任何文艺作品、自给自足、自力存在的特质。

近十年来，这类用标签拼贴的方法塑造人物的技巧，渐渐在我国的大众流行文明领域得到了远比ACG作品本身更为广泛的流传与运用。尤其是文娱行业和自媒体行业“立人设”的操作，就是通过反复强调某位明星、网红身上的若干特质，例如“学霸”“斜杠青年”等，打造出一个有记忆点的“人设”，以期在竞争猛烈的业界锋芒毕露。例如小红书、抖音等平台，就出现出一批赞助用户打造“人设定位”的课程和模板，其首要内容包含盘绕特定的抢手标签举行内容设计与抽象管理等。无独有偶，越来越多的收集文学作家们，也开始盲目或不盲目地进修这类人物塑造的方法论，陆续提炼出“大女主”“逆袭”“总裁”等一系列投合收集文学读者喜好的标签。乃至还出现了一种赞助网文作者疾速构造人设的运用步伐，这类步伐能够结互助品题材和当下最受欢迎的标签，一键生成人物的姓名、性情、外貌、身份配景等信息，并根据不同的天下观设定建立该角色的专属模板。

不打上清晰明确的标签以确保其可检索，用户就无法被算法所捕捉

单从文学指摘的立场出发，“人设”作为人物塑造技法的一个分支，显然是粗陋、扁平且毫无艺术性可言的，不外是脱离实在社会配景、平空臆想出的一个个文明工业流水线上的人偶罢了。如许的论断或许并没有错，但究竟滑入了一个并不适配当下文艺临盆实际的理论坐标。事实上，“人设”的大行其道，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文学、文明景象，而是依托以后的序言环境与技术逻辑应运而生的结构性症候。

让我们睁开双眼，直视一个如空气般无所不在却又很难被体察的困境：序言信息过载。当无数条喷涌而出又迅速迭代的新闻、短视频、直播切片、八卦流言像是浓渡过高的氧气将我们浸没，那独一一张覆在口鼻之上，令我们暂时免于窒息、苟延残喘的滤纸，恰是检索技术。从纸媒期间的人工目次索引，到1990年代开始遍及的收集搜索引擎（代表性的网站有百度、必应等），再到2010年代以来飞速发展的推荐算法（代表性的网站有本日头条、抖音等），这一系列检索技术的核心逻辑，恰是利用检索词（如标签、关键词、用户画像等），从各种数据库、网页中疾速定位所需的信息，以达成需求和信息之间的婚配与排序。检索技术之于信息过载，正如良药之于顽疾。正因云云，几乎全部掌握前沿检索技术的互联网公司，都曾作为业界标杆在经济、文明等领域产生过广泛而深远的影响。

回顾“人设”的临盆机制与接受途径，自不难看出它与检索技术之间的若合符契：提取读者、观众的兴趣点（体现为标签、用户画像），从海量文艺作品、明星网红中间征采相应的标签，以达成兴趣和消费行为的婚配与排序。显然，“人设”从来都不是针对“圆形人物”的拙劣摹仿，它有意于推进叙事、探索人性，只一味地将作为“可检索信息”的标签组合封装打包，等待着被拆解、被识别、被回收。不管是对受众兴趣的提炼压缩，还是同婚配机制的人机合一，当标签成为互联网序言信息组织的基本单元，“人设”也因其完满契合检索技术的逻辑架构，而得以分开信息的陆地引导众生去向此岸，尝试解决我们这个期间人人困于其中却又毫无觉察的文明消费难题。正因云云，“人设”以及负责打造“人设”的文明工业临盆管线，能力云云迅速地落地生根、播送四方。

但是物极必反，当“人设”成为独一的最优解，它充斥霸权的一面也随即裸露出来。首当其冲的天然是与人物塑造、角色描写相关的全部文明临盆环节，例如收集文学。正如检索技术的婚配机制存在顺位序次，构成“人设”的标签同样越是清晰纯洁，就越是与检索系统相契合，越能优先被读者、观众所识别。久而久之，那些从文学网站的信息大水中浮出水面的角色，就变得越来越性情鲜亮、动机单一、缺少变化。与此同时，我们的感知系统和审美趣味也渐渐被检索技术所驯化，一旦出现难以被标签所框限的、庞大多面且极具阐释空间的人物，读者们便容易陷入失语或被激怒的景况，进而对角色展开口诛笔伐乃至告发作者。安娜·卡列尼娜反水婚姻、贾宝玉是“渣男”等毫有意义的指摘言论，恰是以这类标签化的思维理解文学名著的产物。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，已成为一道隐形的枷锁，极大地限制了收集文学创作者的探索欲。

将视野转向社交网站，我们还碰面临一个更加无解的悖论：立“人设”行为的广泛化。曾，立“人设”还是明星网红们的专利，而现往常，社交网站用户的自我标签化却早已成为常态。其中启事，当然要归咎于这些网站广泛采用的推荐算法。这类算法会根据用户的兴趣爱好和利用习气将其识别为若干标签（即用户画像），例如健身、高消费群体、上班族等。再根据这些标签、同时参考热度排序等信息，对用户账号和推送内容举行婚配。这意味着，若是不立“人设”，不给自己打上清晰明确的标签以确保其“可检索性”，用户就无法被社交网站的推荐算法所捕捉，进而在这类主打线上社交、追逐热度流量的平台上，丧失最基本的可见性。而当我们依赖检索技术的处境被掌握检索技术的科技公司所裹挟，诚实地发布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内容，也将成为奢望。例如某些社交网站就会利用算法规则，对那些兴趣广泛、发布内容高出多个品类的博主举行“制裁”，增添他们的曝光度，鼓励乃至勒迫用户深耕某个单一的垂直领域。或许在这类网站看来，我们生命中的多义性、随机性与模糊性，不外是贸易逻辑和检索技术所不屑于处理的“冗余”罢了。

实在存在的生命经验从来不是几个简单标签能够囊括的

利用标签的拼贴组合创造假造角色，是大众流行文明领域理论多年的成熟技巧。而不管一个人是不是掌握这类塑造人物的方法，只需他成为社交网站的深度用户，就肯定会在推荐算法的驱使下，自我拆解、自我扁平化，将其所欲所思编织进算法的反馈回路当中，亲手打造出一个由标签拼贴而成的“人设”。至此，那看似离奇实则有理可循的推断，便再一次得到了证实：“人设”与检索技术之间，存在着血肉交融、不可分割的关联。追根溯源，“人设”不外是文明工业临盆系统外部一个标准化、可批量复制的开发流程，恰是由于那层关联的存在，其概念阐释能力才得以突破原有的框架，成为这个杂乱无序、感官过载的序言环境当中，最为振聋发聩的技术隐喻——我们的文明临盆、文明消费、平台化的社会存在，正悄无声息地被归入一个结构化、标签化、自动化的技术牢笼。

不可否认的是，“人设”及其所关联的检索技术，业已成为我们穿越碎片化的信息大水，疾速锚定方针、乐成抵御过载危机的铠甲；但在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，它又以完全相同的机制，将幻化流动的人性凝结成可较量争论的符号，将我们的血肉之躯碾成能够被推荐算法识别的标签组合，阻塞我们通过文学艺术作品感知存在褶皱与灵魂棱角的途径。这类抵牾与悖论源自其挟带的技术基因：作为检索系统的输入端，“人设”必须遵循标签的识别标准，难免削足适履；而作为文明临盆的输出端，它所面对的消费市场却无从补完业已流失的细节与内涵。

我们透过“人设”那无形无相的婚配机制，蒙昧无觉地开启我们的文明文娱生存，我们利用检索技术，也被检索技术所利用。但是，不管这一当下最具统治力的前沿技术能以多么高服从、结构化的方案妥帖地处理海量信息，实在存在的生命经验，却从来不是几个简单的标签能够囊括的事物。它出生于无数不可归结、不可预期、不可言说的瞬间，在玄妙的情绪碰撞中，在那些永久无法被结构化的庞大情境里，自但是然地流动、生成。检索技术的逻辑分类绝非无所不克不及，至少现在不是，总有标准之外的例外，尝试唤醒我们的感知力、想象力和与存在本身耻辱相见的勇气。

诚然，我们无从逆转这个信息过载的序言生态，检索技术也早已深刻地嵌入社会运作的底层结构。但这并不意味着，与之血肉相连，作为人物塑造技法宁静台化生存策略的“人设”，就是文明消费与人性在数字期间的终极形态。事实上，它更像是一面需要我们时刻校准、观测的棱镜，唯有在技术逻辑与文明临盆的动态均衡中，这个庞大多元的概念，能力折射出斑斓而联贯的光谱，成为我们连接虚实、相同内外的意义纽带。

（作者：高寒凝，系我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）

发布于：北京市